甲骨文发现者
三任国子监祭酒
八国联军之役时的京师团练大臣
卒时: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
公元1900年8月14日
亡地:北京东城区王府井北锡拉胡同10号。
死因:吞金未死,仰药又未死,投井溺死。
绝笔: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于止知其所止,此为近之。
墓葬:死十日后,同僚打捞出遗骸,浅埋井侧花园隙地,后浮厝于京师郊外宝应寺义园。次年二月(1901年3月),次子扶柩经天津由海路运返故乡山东(大致方向可谓与八国联军来路相悖),安葬于福山两甲坡西北顶王氏家族新茔(今烟台市福山区丘家村南约两公里处李家村东),立有牌坊和御制旌表碑。1946年曾遭盗掘,1966年文化革命中被毁;一说整个家族墓地皆毁于1958年“大炼钢铁”运动中。1983年,中共中央理论刊物《红旗》第4期刊发了题为〈从爱国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评论员文章,点名盛赞陈天华、王懿荣二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民族主义精神,在山东引起反响,墓碑、旌表碑、神道碑等遂被人从废墟中寻回。
祭祀:1903年,次子王崇烈在京寓建家祠,妹丈张之洞题额。井旁立亭勒石曰“福山王文敏公殉节处”。附祀国子监韩文公祠。1989年,立纪念馆于福山红十字会旧址,1999年徙王氏庄园。绝命词今藏故宫博物院。
王懿荣
美国桂冠诗人丹尼尔·霍夫曼(Daniel Hoffman, 1923-2013)有一首名为《二十世纪》的诗,末尾一句是:“百万条血脉使黄河为之变色。”其诗指向二十世纪开始之时,1900年中国北方的庚子事变,期间发生了包括拳民、中国教民、在中国的外国人以及华北平原上其他平民的大规模伤亡。但死亡与死亡之间的差异,正如同一座泰山与被摆饰在一场婚礼上的一只大雁的一根羽毛那么形态悬殊。在此猝然而至的百万次非正常死亡事件中,王懿荣的自杀有可能是其中最独特的:不止一扇历史之门在他那里乒乒乓乓、开开合合,而当事人却可能一无所知。
在此之前的1899年秋日,王懿荣刚刚在无意间名垂青史:他可能出于平生搜集古董的习惯,也可能由于染疾服用中药的原因,率先于当时其他学者,接触到了出土自河南省殷商都城旧地的甲骨,准确将此判断为上古先民的遗泽。他秘密地三次购入一千五百余片甲骨。就此,这种三千年前汉文明最早成体系的文字重见天日,为人所知。甲骨文与稍后不多久敦煌藏经洞的发现,在世纪之交,以新材料开启了二十世纪中国的新学术。商代中国开始从陈陈相因的传说面纱中渐露真容,更坦白的文字记录摹勒了它丰富的细节。但是,王懿荣没来得及继续秘而不宣地搜集甲骨就死了,甚至来不及开展甲骨研究,要知道,他此前曾撰有数种古董学著作,对石刻文字颇有心得。要不是之后他的大部分甲骨收藏归于其小说家同乡刘鹗,上古中国的面貌或许还不会那么早重临当下,清晰度也可能不同于我们现在所见。
王懿荣绝笔
王懿荣一生始终都不擅长于始终之事。除了手握重宝却没有心思和时间开启甲骨文研究史之外,他连当年进入宦途的那个必要的开端——科举考试都那么不顺利:十七年间,他接连参加了七次乡试都没有中举,直至连累了其结发妻子王黄氏忧惧而亡之后,第八次才总算通过并旋即考中了进士。王懿荣也不善于进入新世纪——甚至,他至死都未必知道已经迈入了新的世纪。
他是那个时代常见的一个保守的士人,视西学为异端,不类他的妹丈张之洞。1899年,王懿荣第三次就职国子监祭酒。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他仅呼吸了半年二十世纪的空气,从中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很可能,这使他想到了六年前的往事,那时他曾放下祭酒的职责,积极回乡组办团练抵抗来自东方海上的外侮。这或许是庚子年这个飘摇欲坠的帝国再次被八倍数的军事干预时,敕任王懿荣为团练大臣的先机。国子监祭酒一职乏善可陈,而危机时刻的军事要务也事不可为,甚至,他是有意被留下的替死鬼。这个时候,除了早早看出拳民不可恃、主张全民防御之外,王懿荣所能面对的,大概只有死亡了。于是,当八个国家的军队悍然进入中国首都,整个宫廷已经仓皇远扬,而团练大臣王懿荣,只是象征性地作了些许抵抗,便退回家中,开始自杀。
但事情并不顺利,如同他的职责。王懿荣先是采用吞食贵金属亦即作为货币与重宝的金子,那些无法消化的食物并没给他带来解脱——就仿佛是这个重大历史事件的隐喻似的:庚子事变正同样令他无法消化也无法解脱。他又尝试继续服用毒药,可是依然没有让自己的生命立即划上休止符——在这个新世界面前,古老的物质构成方案似乎已经全然失效了似的。
清廷御制诰封碑
或许,他事先早已料到自己也不会善于如何开始长眠的生活。所以,还有一招早早定下:命人把家里的水井浚通过,将它事先命名为“止水”。正如早期中国经典《左传》中所提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懿荣的生命在没顶的地下水中衰竭,第三次自杀的尝试终获成功。他带着“主辱臣死”的认知,决心“止知其所止”,以一己之死,微弱地单方面宣告:在他的视角上,这一次宏大历史叙事中的深刻危机可以到此结束了——这显然只是一厢情愿。但他绝然地离开人世,那一腔热血就此凝凉,事实上却是延续了那些古典政治伦理的强大势力,而不是新旧之间的断绝。或许,其中深切的矛盾,也正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个象征:这个国家即将要在新与旧之间相互覆盖、掩杀与搏斗中,被世界驱动着,匆匆走上其现代之路。
与王懿荣几乎同时死去的是他的继任妻子。但这未必是夫妻同命鸟式的殉情,因为另外还有一位,他寡居的长媳。她俩和她们的一家之主投入了同一口井,毅然或凄然以最直接的方式进入黄泉——按照汉字的本意,幽冥世界正位于泛着泥浆黄的地下水层之下。但史料并没有记载这两位女子先前有没有一起吞金饮药,是否怀着“主辱臣死”的同一种逻辑,夫妻、父子(也包括公婆与儿媳之间)关系,按照汉文化的传统,无非是君臣或王懿荣称之为“主臣”关系的家庭内部版本而已。在丹尼尔·霍夫曼的那首诗〈二十世纪〉中,中国被表述成“屋檐呈人字形的国度”,很可能,美国的桂冠诗人并不知道,古老的汉字中,屋檐被写作“宇”,没错,宇宙的宇,我们进一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里是一个将宇宙呈现为人字形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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